谁知他话还未说完,身后突然传来“哧”的一笑。一人冷笑道:“我早就在这里等着你了,谁叫你瞧不见我。”
楚留香骤然翻身,只见人影一闪,已到了另一重屋脊上,这人全身黑衣,脸上也有黑巾蒙面,冷笑着又道:“你若要和我动手,为何不过来?”
楚留香怒喝一声扑了过去,但等他掠上那面屋脊,这人却已又远在七八丈外,望着他不住冷笑。
两人一逃一追,眨眼间便离开客栈很远,楚留香手里虽有世上最霸道的暗器,怎奈那人总是和他保持七八丈距离,楚留香既追不上,又怕暗器力道不够,这暗器已是他最后一着杀手,他怎敢轻举妄动,作孤注一掷?
要知楚留香的轻功本来不错,可是此刻他一条手臂已被点了穴道,非但气血不能畅通,飞掠时也不能保持平衡。他纵然用尽全力,两人的距离反而越来越远了。
那黑衣人忽又掠下屋脊,不走大路,专穿小巷,只见他身形如游鱼般东一滑,西一折,忽然不见。
楚留香怒吼道:“你既然要杀我,我就在这里,你为何不过来动手?”
话未说完,前面转角处突又传出“哧”的一笑。那人探出半个头,冷笑道:“我还是在等着你,你又为何不过来?”
楚留香不等他说完,已用尽全力,扑了过去,身子刚转过墙角,只见一个卖馄饨面的老头挑着担子迎面而来。
他再想收势,已来不及了。
只听哗啦啦一阵声响,他人已撞在馄饨担子上,锅里的热汤、架上的酱醋。全都倒在他身上,一大叠面碗也摔得精光粉碎,雨后的石地本来已很滑,再加上满地麻油,楚留香一撞之后,哪里还能站得住脚?
那黑衣人却在远处拍手大笑道:“妙极妙极,楚香帅今日变成了落汤鸡了。”
楚留香怒吼着刚爬起来。那卖面的老头子却已滚过来,一把揪住他的衣襟,扑在他身上,嘶声道:“你走路不带眼睛的么?俺一家大小。全都指望这副担子活命,你撞翻了俺的命根子。俺跟你拼了。”
楚留香要想将这老头子甩脱,自然容易得很,只不过他也知道,理亏的确是自己,只有忍住气道:“你放手,摔坏了的东西。我赔你。”
那老头子道:“好,你赔,你拿钱来,俺这担子是七两银子做成的,再加上二十八个青瓷碗、一锅好汤,至少也得要十两。”
楚留香道:“好,十两就十两。”
他话虽说得痛快,心里却在暗暗叫苦。只因他虽号称盗帅,可这人实在是天生的穷命。袋里就算有一万两银子,也绝不会存得住三天。此刻实是连一两都没有。
那老头不住道:“十两就十两,你还不拿出来!”
楚留香道:“我……我明天一定给你。”
那老头子怒道:“我早就知道你是个穷骨头,你不拿出十两银子来,休想我放你走。”
那黑衣人此刻还没有走,还站在那边笑嘻嘻的瞧着,但楚留香却还是不免着急,也怒道:“我说明天给你就明天给你,快放手!”
他翻身就想将这老头子甩掉,谁知这老头子力气竟大得骇人,握住他的手,竟像是道铁箍。楚留香这才大吃一惊,原来这卖馄饨面的老头子竟也是位高手,看情形竟好像是和黑衣人一路的。
若在平时,楚留香也不怕他,但此刻他非但只剩下一只手不能动,而且功力也至少要打了个七折八扣。他的手被握着,竟连动都动不了,单只那一个黑衣人,他已无法应付,再加上这老头子,他哪里还有生路?
只听这老头子还在穷嚷,不住道:“不拿银子来,俺跟你拼了。”
楚留香冷笑道:“你以为我不知道你……”
他话未说完就愣住了,面上露出了一抹喜色,那老头也朝他眨了眨眼睛!
楚留香一怔,那老头子又破口大骂起来,嘴里虽在骂着,眼睛却在向楚留香打眼色,叫他准备。楚留香就势一翻身子,这老头子的双手已托着他送了出去,楚留香就藉着这一托之力,跃出了六七丈。
那黑衣人大吃一惊,失声道:“你……”
一个字刚说出,楚留香已掠到他面前一丈外,手里拿着“暴雨梨花钉”的弩匣,厉声道:“我手里拿着的是什么,你总该知道,你全身上下只要有一个地方动上一动,我就将你射出二十七个透明窟窿来。”
那黑衣人长长吸进口气,道:“你……你要怎样?”
楚留香道:“你和我究竟有什么仇恨,要如此暗算于我?”
黑衣人道:“我和你没有什么仇恨。”
楚留香眉毛一簇,怒道:“你难道是受人指使而来的么?”
黑衣人摇了摇头,道:“不是。”
楚留香眼珠子一转,冷笑道:“既然如此,你先揭下脸上的黑布来,让我看看你究竟是什么变的?”
那黑衣人身子一震,似乎被吓得怔住了。
楚留香大笑道:“我早就知道我必定是认得你的,所以你才藏头露尾,不敢见人,现在你既已落在我手上,还想再瞒得下去么?”,他顿住笑声,大喝道:“你若还不肯掀起脸上的黑巾,我就先射断你的两条腿,你迟早还是……”
他话未说完,那黑衣人竟也忽然仰面大笑起来。
楚留香怒道:“你笑什么?”
黑衣人道:“我只是笑我自己,为何要喜欢多事,三番两次的救了你们的性命,反被你恩将仇报,以如此歹毒的暗器来对付我。”
楚留香怔了怔,道:“你救过我的命?”
黑衣人道:“不!或许你不在其列,但胡铁花,姬冰雁……他们被石观音困着时,是谁为他们杀了石观音的门下?他们喝了石观音的毒酒时,是谁给的解药?呵呵。身为他们的好朋友的你,难道已忘了么?”
楚留香不等他话说完,已吃惊得叫了起来,失声道:“画眉鸟!你就是画眉鸟?”
黑衣人道:“哼!”
楚留香面色闪动了几下,道:“你……你既然数次救我们,现在为何又想来要我的命?”
黑衣人冷冷道:“我若想要你的命,你还能活到现在么?”
楚留香又怔了半晌。道:“但你……你为什么……”
黑衣人厉声道:“你不必再问,我现在就要走了,你若忘恩负义,要恩将仇报。只管将那‘暴雨梨花钉’射出来吧!”
他嘴里说着话,已转身而行。
楚留香大呼道:“慢走。等一等。”
黑衣人头也不回,转眼间便走得踪影不见。楚留香眼睁睁看着他扬长而去,连一点法子也没有。只因他实在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,无论这“画眉鸟”的行事多么诡秘难测,总算曾经救过他的性命,帮助过他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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楚留香正在发呆。只听身后有人干咳一声,笑道:“关夫子华容道上,也曾放过曹孟德一马,楚香帅今日此举,已足可和昔日的关夫子前后辉映了。”
那老头子原来也一直留在那里没有走。
楚留香转身一揖,苦笑道:“真是他乡遇故知了!原来是‘万里独行’戴老爷子,难怪方才轻轻一托,在下就觉得有如腾云驾雾一般,在下当真失敬得很。”
戴独行道:“不敢不敢。”
楚留香忍不住道:“但前辈又怎会……怎会……”
戴独行道:“你是想问我。要饭的怎会改行卖起馄饨面来了,是么?”
楚留香也笑了。道:“在下实在有些奇怪。”
戴独行叹道:“本帮弟子鹑衣结发,为的本是隐入红尘,做事也较方便些,谁知近年来情势竟变了,江湖中人见到要饭的,反而觉得分外扎眼,是以现在以要饭的姿态行走江湖,非但得不到方便,反而会惹麻烦。”
楚留香道:“不错,久闻前辈嫉恶如仇,最喜欢打抱不平,是以常年游踪不定,甚至远去穷荒,就为的是要看一看人间有什么不平之事,假如有人能看得出前辈的身份,前辈只怕就连一件不平之事也看不到了。”
他笑着接道:“因为有胆子敢在‘万里独行’眼前做坏事的人,天下还没有几个,方才那画眉鸟若知道卖馄饨面的就是‘万里独行’,只怕也早已溜之大吉。”
戴独行微微一笑,又叹息着道:“老朽远游南荒归来,便听得本帮所发生的不幸之事,若非楚香帅仗义援手,本帮数十年的声名便难免要毁在那叛徒手中。
楚留香笑道:“在下也正和前辈一样,是天生好管闲事的脾气。”
戴独行含笑道:“好啊!真希望江湖上多几个能像楚香帅这样爱管闲事儿的人啊!方才乍一看还没看出是风/流倜傥的楚香帅,还是那‘画眉鸟’说的……真是老眼昏花了!唉!”
“前辈无须自责!”,楚留香看了一眼自己的狼狈样,苦笑着摇头,目光闪动,忽然问道:“前辈久走江湖,可曾听说过‘画眉鸟’的来历么?”
戴独行道:“这也正是老朽觉得奇怪之处,看那画眉鸟的轻功,虽不能与你楚香帅相提并论,但在江湖中,已可说是一等一的身手,本应在武林中享有大名,但“画眉鸟”这名字,老朽偏偏又从未听说过。”
楚留香皱起了眉,道:“这人难道只是个初出道的人物?但看他行事之老辣周到,却又绝不像是个雏儿呀!”
戴独行道:“依老朽看来,此人只怕是个久已成名的江湖老手改扮的。‘画眉鸟’这三个字,只不过是他的化名,而且此人说不定还是楚香帅的相识,是以才不愿被楚香帅看到他的本来面目。”
楚留香道:“我也早已想到这一点了,所以才逼他将蒙面的黑巾掀起来,但我却又实在想不出我的朋友中有这么一个人。”
戴独行道:“还有一点,老朽也觉得很奇怪!”
楚留香道:“噢!”
戴独行道:“此人既无害楚香帅之意,为何要引出香水来追他呢?”
楚留香眼睛转了转,笑道:“小把戏!调虎离山之计而已!”
戴独行没听懂。微微蹙眉,道:“什么调虎离山之计?”
楚留香笑得更欢畅了,道:“他们却是忘了,我楚留香最多算是一只病猫!可在那客栈当中……却是有一只真正的猛虎哦!也罢!这一晚上,也应该会有所收获的!”
戴独行被楚留香笑的莫名其妙,却见楚留香抱拳拱手,施了一礼便飞也似的走掉了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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客栈。
窗子没有关。猫已死了,一阵寒风卷入了窗户,卷起了桌上的纸条,吹熄了灯。
这屋子有灯光时已是那么黯淡凄凉。此刻骤然黑暗下来,就更显得说不出的悲惨萧索。
邻院隐约有歌声传来。唱的仿佛是李后主的词曲。作客异乡,投宿逆旅,在这冷清清的雨夜里,喝一杯淡淡的竹叶青,听听抱琵琶的歌妓唱两曲动人的小调,本是人生难得几回享受。
可是她们为什么偏偏要唱李后主的词呢?难道这些人前强笑。背人弹泪的女孩子,要将心里的哀怨,藉这亡国之主的凄婉之词唱出来么?
韩文就和桌上的死猫一样,躺在床上动也不动。他此刻的遭遇,是否也和那绝世才人,末路王孙有几分相似呢?
就在这时,突有一条人影掠到窗前。这人也穿着一件极紧身的黑衣,脸上也有黑巾蒙面,行动之间。就如狸猫般轻捷无声。他背上以十字带绑着个剑鞘,长剑却早已抽了出来。隐在肘后,一反手,剑锋便可取人咽喉。
但他并没有掠入窗户,只是伏在窗下,静静倾听。只听韩文的呼吸声有时微弱,有时沉重,微弱时如游丝将断,沉重时却又有如牛喘。
这黑衣人听了半晌,一双炯炯有光的眼睛里,露出满意之色,他已听出韩文的病势非但没减轻,反而更重了。
但他还是没有急着掠入窗户,先在窗外伸臂作势,“唰”的刺出一剑,长剑劈空,风声刺耳。
若在平时,韩文必定早已警觉。但现在,他却连一点反应也没有。
黑衣人这才长身而起,他身材看来比方才那黑衣人“画眉鸟”高得多,也壮得多,但轻功却似差了一筹。所以他特别谨慎,分外小心,并没有一掠而入,却用手一按窗台,借着这一按之力窜了进去。
屋子里黑暗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,这黑衣人宛如已和黑暗融为一体,就算站在窗外,也瞧不见他的身形。
他站在黑暗中又静静等了半晌,床上的韩文呼吸还是极不规则,甚至已可说是奄奄一息。
黑衣人这才一步步向床前走了过去。他脚步极轻、极稳,可是外面的路很湿,他鞋底也难免沾上了水,走了两步,忽然发出“吱”的一响。
这声音虽然极轻微,但在此时此地听起来,却实在比生了锈的刀剑摩擦还要刺耳得多。
韩文似乎被惊醒,竟在床上动了动。
黑衣人整个人都冻结住了,连呼吸都不敢呼吸。
韩文却只不过翻了个身,反而面朝着墙。黑衣人暗中松了口气,又等了半晌,忽然一个箭步窜到床前。
他掌中剑已毒蛇般,向韩文刺了出去。这一剑毒如蛇蝎,快如闪电,而且直取韩文的要害,显见得此人实在是杀人的老手。
只听“噗”的一声,雪亮的剑锋已直刺而入──但却不是刺入韩文的身子,而是刺入一个枕头中。原来就在方才那间不容发的刹那间,奄奄一息的韩文忽然一个翻身,以枕头迎上了长剑。
黑衣人大惊,拔剑,拔不出,就想逃。
他应变已不能算不快,怎奈韩文却比他更快,他还没有来得及撒手,韩文已扣住了他的手腕。
黑衣人左手立掌如刀,反向韩文腕子上斩下。谁知韩文忽然将他的右手往前一拉,他这一掌就斩在自己的手臂上,疼得忍不住哼出声来。
这时,韩文的左掌已到了他的胁下,轻轻一切,他半边身子立刻都发了麻,连动都不能动了。
黑暗中,只见韩文那一双、细长的眸子比明星更亮,哪里有丝毫病容?
黑衣人身子发抖,嗄声道:“你……”
他只说了一个字,下面的话就再也说不出来。
韩文微微一笑,道:“我跟楚留香,早已算准阁下必定要来的,所以演了一出精彩的戏,以我的武功,怎么会生病呢?简直就是笑话!韩某早已在此恭候多时了。”
黑衣人满头汗出如雨,颤声道:“你……你没有病?”
韩文恶劣的笑着:“我身子虽没有病,却有个心病,若不弄清楚阁下的来历和来意,我这心病是再也不会治好的。”
黑衣人长长叹了口气,道:“‘剑神’韩文果然名不虚传,的确有两下子,今天我已认栽了,你要怎么样,我无不从命。”
韩文道:“既然你认栽了,那么,说出你的身份来历、为何三番几次的来暗算于我……如果说得好,尚有一丝活路,否则,我会告诉你什么是世间最残酷的刑罚!我跟楚留香可不是一种人啊!”
黑衣人身子一颤,道:“我和你本无冤仇,更没有几次要来杀你。”
韩文道:“你难道还是第一次来杀我么?”
黑衣人道:“自然是第二次。”
韩文目光闪动,忽又问道:“你难道只不过是受人指使而来的?”
黑衣人道:“不错,我只是……”
他的话还没有说出口来,突听“嘶”的一声,黑暗中似乎有极细的光芒闪了闪,又消失不见。
韩文只觉这黑衣人的手腕忽然一阵痉挛,身子忽然一阵颤抖,目中忽然现出了惊惧欲绝之色,嗄声道:“是……是……是……”
韩文变色道:“是谁?快说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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