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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89 不完全燃烧(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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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我意识到自己在孤儿院里的时候,自己正坐在床边,房间不怎么熟悉,大约有9平方大小,除了一张床,什么都没有。正对面的墙上开有一扇窄窗,窗口处插上铁栅,就像是监狱一样。

窗外下着瓢泼大雨,阴压的云层不时能看到天光般的闪电。

房间奇异地沿着中线分成两种环境,我的左手边潮湿阴冷,不断有水从天花板滴落,地砖的缝隙里爬有青涩的苔藓,我的右手则温暖如春,床脚边摇曳着一朵白色的不知名野花。就连风从窗户吹进来的时候,也明显被中线剖割成冷和暖两部分。

不知道为什么,自从意识到自己所处的位置,心情就一直很平静。我起身推开房间的门,前方有人影闪过,继而走廊又平静下来,但是每当迈步前行的时候,总有另外一道或数道不和谐的脚步声响起,就像是顽皮的鬼魂尾随身后邯郸学步。走廊的窗外并没有下雨,但也并不温暖,褐色的墙,红黄色的落叶木,无人而摇摆的秋千,充满了秋天的萧瑟,就如同油画一般色彩鲜明。

当我走过木板长廊的转角,便又是另一番景象了。前方地板已经明显腐朽,似乎随时会坍塌下去,从木板的缝隙中望去只能看到一片幽深,就像是无底悬崖,让人不敢前行。两侧的墙壁和房间也是经年失修的样子,斑驳的墙纸一整片地剥落下来,门板上的油漆被刮掉,门牌也不知所踪。我数了数,左边三扇门,右边两扇门,正前方也有一扇。

这条走廊似乎到此为止了,出乎意料的短。

我听到正前方的门后传来人声,听起来十分熟悉,让我产生一种强烈的行动意志。

我向前走,木板发出难以承受的咿呀声,咔嚓声,有一小片木头剥离了,朝幽深处掉落。就在我吃了一惊的时候,整条走廊发出更加剧烈的断裂声,促使我赶快行动起来。

我拔脚就朝前跑,能清晰感觉到脚面正随着走廊下沉,仿佛脚下是一泥沼,本来只有七八步的尽头,却怎么也跑不到。轰鸣声大作起来,我不由得回头看,来处正在崩塌,不止是走廊,就连墙壁和天花板也不断摇晃,断裂,坠落。曾经的道路正变成一条幽深宽广的渊崖。

即便知道自己是在梦中,但是仍旧有惊惧油然而生,我企图加快脚步,可是双脚似乎被什么东西桎梏着,无论如何努力,也只能以相同的频率迈动。

最终,在突如其来的强烈而真实的失重感中,我眼睁睁看着一步之遥的正前方房门,身体朝着深渊落下。我几乎以为这一切都是真的,自己没救了。

不过,下落仅仅持续了大约一秒的时间,我的脚底就接触到实地,下落的压力也仅仅是从三米高的地方跳下来似的。

我站稳了身体,抬起头来,发觉自己再一次置身于某个房间中。

这个房间无比的熟悉。

它并不来自于过去那个高川的记忆,而是真正属于我的记忆。

没错,我记得很清楚,自己当时是如此激动,从没有想过,自己还能再看到它,即便是在梦中。它让我感到欣慰,感到一种充足,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真实感。就像是沙子做的城堡变成了水泥,华丽而孤傲地伫立在某个峭壁的顶端。

那是末日故事中“厄夜怪客之章”,那座傍山而建的房舍。

房间里和记忆里一模一样。收拾得很干净,摆设不多,只有一个柜子和两张床,床上架着蚊帐,整齐叠放着薄棉被,屋后敞开的窗户处,可以看到五米外长满青苔和野草,高达十米黄褐色石壁。

时间是临近初秋,山中的夜晚就再也感觉不到炎热,高处的山风比起平地更有劲,已经谈不上凉爽,抚过肌肤时产生丝丝的冷意。

我不明白,为什么从孤儿院的走廊落下,竟然会掉入这个房间中。但是我迫不及待寻找起曾经一起在这座房间中的女人。

真江,富江,无论是谁都好。我感到自己如此迫切地想要见到她。

可是,房间里除了我之外,没有任何人。

房间是如此安静,就像死了一般。

山中的寒意愈加浓重,让人分不出是梦境还是现实。我将门窗关起来,我看向那张床,我记得那个时候,富江躺在床上一点动静也没有,姿势也不换,就像是一具死尸。那个时候的自己在床边看着她的脸发了一会儿呆,然后开始记录自己的经历。

没有桌子,但是柜子里却有煤油灯、作业本和圆珠笔。我按照记忆中那样,走过去打开柜子,里面的东西和那时一模一样。原主人用圆珠笔在作业本上涂鸦,每一张纸都用掉了一面,我只能在另一面上写自己的东西。

我就像那时一样,点燃煤油灯,将它放在床角。然后坐在床头,将作业本搁在大腿上,拿起圆珠笔,嗅着灯火中飘来的煤油味,觉得自己好似游荡在时光的长河里,和过去某个时间的背影重合了。

我知道这是幻觉,可是记忆中残留的片段却和如今的梦境嵌合起来。

我想着和当时一样的想法,拥有着相同的心情:也许在不久前,这些文具还被某个孩子这么使用吧。就在这夜晚,就着淡淡的煤油灯光,在作业本上画下自己童稚的幻想。

这么想着,心中泛起一种平和安宁的情绪,仿佛一直围绕在自己身边的黑暗和邪恶都被这光驱散了。

我打开笔记本,里面只是列目录一样记下曾经那些冒险的概要。

从自己在那间公共厕所醒来开始,罗列着自己遭遇的事情。因为自己不是个特别关注时间的人,所以当时的日期都有些模糊了,然而看着笔记里的内容。所发生的事情以及自己当时的想法都历历在目,仿佛一条清澈的时光小溪在面前流淌。

第一行记下行动记录,第二行用小括号标明当时的想法,第三行用中括号标明自己如今的想法,第四行则用大括号,标明自己在这个冒险中的收获。

咲夜、左江、富江、森野、峦重、八景、白井、耳语者、山羊工会、安全局……一种情感在我的心灵中荡漾。

愧疚,沉重,快乐,痛苦,一切都被记录下来,在字里行间聆听着最真实的自己所发出的声音。这个声音好似让我的身体和灵魂产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,有一团炼狱的黑火在炙烤着所有构成我的一切,让我的变得更加澄澈。

当我回过神来,自己的冒险结束了。我感到脸颊湿润,原来自己不知不觉哭了一场。

“在写什么?”突然有声音从背后传来。

这个声音让我感到一种浓浓的不可置信和惊喜,我用几乎扭伤脖子的速度回过头。

如果所希望的那样,我看到了那张梦寐中也已经很久不曾出现的脸。

是富江,还是真江?是富江吧,无论哪个都好,她就站在那里,如同记忆中那般。

天啊,真希望这不仅仅是一场梦。

“你哭了?为什么?”富江问,明明是疑问句,但她仿佛知道答案般,用的是肯定句的语气。

我连忙用袖子擦了擦,盯着富江的脸,内心就平静下来。

“不知道。”我说,“也许是感到悲伤吧。”

富江没问为什么悲伤,为谁悲伤。她凑上来,借着煤油灯的光线看我手中的日记。我大方地将本子递给她,这些字句里记载着最真实的自我,我希望她能看到。

没错,我当时就是这么做的,现在仍旧重复着相同的动作,就像是想要将它复刻到今天那般。

富江没有说话,轻轻将发丝撩起,静静地翻着纸张,脸色平淡而专注。她给人的感觉和之前截然不同,并非富江,而是另一个人。

“……富江?”和当时一样,我喊了她的名字。

她抬起头,用那种平淡而专注的眼神盯着我。有那么一瞬间,我的灵魂似乎被那双忽然变得深邃的眸子吸进去,看到藏在深处的某种熟悉,但也同样令人恐惧的东西。

漠然而冰冷,就像是未出鞘的匕首,却极为坚硬和森寒。

不像是人,而是拥有人形的其它东西。

“我是真江,阿川。”和记忆中一样,她如此说到。

真江将头侧开,用一种怪异的姿势,斜睨着我。无法从她的脸上看到半点表情,她的脸是漠然的,僵死的,一张苍白的面具。她的黑发是如此柔顺,她的眼眸是如此黑暗,她的身体是如此灼热,可这代表生命活力的一切仿佛都是假的。可是却有一种诡谲的魅力。

她的目光似乎穿越了时空,穿透了我的灵魂。她的左手按在我的喉咙上。之后,她的右手也放在我的喉咙上。

她就像要扼死我一样,双手围住我的喉咙。唯一让我稍微能镇静下来的是,那双手没有任何气力,只是虚虚放在那儿抚摸着。

“我也爱你,阿川。”真江低头,在我的耳边说。我看不到她说话时的表情,只听到她说:“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,阿川。”

“我知道。”我说。

“不,你不知道。”她一边动作,一边用一种令人不安的语气说:“不过我可以告诉你,我有多爱你,我亲爱的弟弟。”

是的,我记起来了,她当时将我当成了她的弟弟……

孤儿院的真江?末日世界的真江?我又是哪个我?

“阿川,阿川……”声音纠缠着痴缠着。

剧烈的情感,交错的记忆,现实和虚幻在漩涡中变得更加混乱。我感到自己的灵魂仿佛在搅拌机中变了颜色。我已经说不出话来,甚至也无法呼吸,我觉得自己快被吞没了,即便如此,身体也被一种巨大的力量禁锢了,无法挣扎。

有一种死亡的气息。

“不会死的,阿川,我会保护你。”真江松开双手。

一种刻骨铭心的记忆先于情感在我的躯壳中迸发,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……

她的头发滑落脸前,借着煤油灯光,透过那丝绸般的发缕,那双狂热燃烧的黑眸完全抢夺了我的目光,让我再无力关注其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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